那些令人咋舌的数据,6小时6亿的热度,逾5000万的销售额,固然让深耕流量多年的专业同行们望尘莫及。但若仅是温声细语的讲解、拒绝浮夸的吆喝,以及所谓的团队选品亲自把关,她将不过与第二个“白月光式直播”的董洁无异,偏偏,当章小蕙端坐在那里,以不甚流利的国语频繁输出“伦敦腔念诵约翰·多恩诗歌《别离辞》”、“借波提切利画作《春》讲解眼影盘”等名场面时,这一切不止于商品,也勾连起她往昔的经历,投下大众津津乐道的余波。


(相关资料图)

罗马非一日建成,章小蕙可能只是言者无心。例如她的直播间名称,带几分凡尔赛的“玫瑰梦想橱窗”,脱胎自其2018年起开设的公众号“章小蕙aroseisarouseisarose”。江湖传言她是亦舒《玫瑰的故事》主角黄玫瑰原型,但在小说出版的1981年,本名容舫的章小姐尚未成年,当属美丽的误会。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大意为:萝丝像朵玫瑰,就像玫瑰就是玫瑰一样,美丽至极)是美国诗人、20世纪初现代主义运动代表人物之一格特鲁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的名句,因兼具音律性与哲学性,广为后世流传仿效,至于出自毕加索之手的《斯坦因画像》,大学主修美术史的章小蕙应该更不陌生——如果说诸如“你看仙子的薄纱就是这块眼影的颜色”等金句,是信手拈来的意外出圈,章小蕙“玫瑰”的自喻,则是早早悬起的灯谜,静待高山流水会知音。正如她在直播后的总结文章《这一晚,深刻体会我和时间的关系》中所言,“时间到了, 走到该到的地方,自有人会看懂我”。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束复杂的白月光。她的故事有着诸多难以掩饰的“裂痕”,从这道裂痕望过去,我们会看到一个复杂的章小蕙。如果把她单纯奉为白月光、独立女性的代表,又不免把她符号化、简单化了,也遗忘了她身上百转千回的面向。

把缓慢酿成酒

手机屏幕那端的章小蕙,顶着招牌烟熏妆,乌发浓颜、古着香奈儿,维持其无论高峰低谷数十年如一日的外在审美。千禧年亦舒谓之“丰硕如水蜜桃”,任媒体骂她衣着暴露庸俗失态,她依然故我,惹得师太也惊叹一句“时下流行什么,全体与她无关,原来,你要真正走在潮流之前,就得放弃潮流”。

一番判词,移师到20年后她的直播间依然奏效:当烂俗的套路与话术皆无的放矢,她只需最大程度地展现自己真实的品位与阅历,不用像李佳琦,为所有女生精打细算1毫克多少钱的性价比;也不用像董洁,借素颜出镜打造居家过日子姐姐形象;更不用像李若彤,穿上当年小龙女戏服主打情怀杀吸引眼球,而相较于新东方贩售的诗意和远方,她所提供的那些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与方法论指引,“品牌不是第一位,你的看法才是”、“时尚也有便宜的,只是你没有找到”,又多了几分迷人的实用主义价值。

章小蕙直播截图。

有业界人士煞有介事分析其直播细节见苦功,指主持人唤其“章小姐”,工作人员是“编辑”,顾客则为“读者”,如此称呼给人以新鲜感,则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多些了解不难发现,章小蕙不仅直播语言书面化,连10万+为王的自媒体文章,都秉持着罕见的纸媒专栏体例,起承转合一丝不苟。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那个璀璨时代的语言风格,在亦舒、林燕妮、刘天兰、施南生港女争辉的耳濡目染间,仅取一瓢饮就手有余香。就像另一邵氏出身、转型作家的香港女演员江青,撰文每提起网络互动,措辞无不是“某某写微信给我”“在评论栏留字”,充满老派人鱼雁传书的韵致,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从前,又如涓涓细流 ,和争分夺秒“321家人们上链接”的当下,形成某种奇妙的张力。

章小蕙更早将这一切推向极致,并以奋不顾身的决绝坚持。已故港女时尚Icon黎坚惠在《Meeting Teresa》(约会特蕾莎)一文中写,彼时访问负面新闻缠身的章小蕙,接过她递上的名片满心哗然,问“人出名到一个地步,面孔就是通行证,你怎么会有卡片?”章则谦逊又理所当然回答,“这是我到外地入货办公时用的,the business side of me”(商业面向的我)。2021年接受网红深夜徐老师访谈,她随身带着烫金羊皮笔记本、莎士比亚纸质书,自白“我不要流行,我要最古老的”。

章小蕙的直播间选品视频截图。

在这个沉浸式居家Vlog(视频日记)多为MCN(多频道网络平台)机构棚拍批量孵化账号割韭菜的时代,正如《春娇与志明》的名言,“有些事不用在一晚上做完,我们又不赶时间”,一辈子铺陈缓慢的底气,化成古典主义的旧时月色笼罩在她身上,有人当作名媛范,有人说是老钱香,她在与潮流的赌局中获胜,笑到最后。

将物欲写成诗

皮肤紧致套装、睫毛增长精华、美容仪与护发梳,章小蕙所带之货单拎出来,几乎无一幸免“服美役”之嫌疑,但当她抛出“要买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把梳子,好梳子跟着你一辈子”“上世纪90年代在英国住酒店遇到含17种玫瑰精油的卸妆膏,用后没有回头”等将心比心女性,又经由岁月考验的分享,似乎句句都有点石成金的说服力。

又不同于另一台湾后辈、“美容大王”大S冒死尝试美白针,一日擦几十次唇膏,那充满大无畏精神的神经质“狠劲”,章小蕙最让人神往的,是生活方式、是唯美想象,是当今少见、具象化的松弛熨帖与优雅,更是她深信不疑并沉醉其中的恋物与悦己。在公众号运营之初,香港作家邓小宇预言,她会被内地女性视为时尚圣经,因为“穷一生心血去钻研、验证,身体力行扮靓之道,她对美的心得是积年累月一点一滴凝聚成器,而且全部都是第一手经验,相比之下其他恶补人士就马上现形”。

《世纪末的华丽》,作者: 朱天文,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4月。

且看她写羊绒,“日落柔光折射亮片,隐约发出光芒,好些又被埋在羊绒纱线间,看得出神,浅杏丝衬里贴肌肤,旧日的华丽”,又将同色系口红巨细靡遗地分为旧玫瑰色、娇嫩玫瑰色、接吻后的双唇颜色,便觉得她是朱天文《世纪末的华丽》女主角模特米亚照进现实。

“世界绚烂她来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择手段,物质女郎,为什么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绮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体”,在那个衣料、香气、色调与品牌堆砌而成的花花世界中,购物就是她对自身的建构,张爱玲《更衣记》谈衣物,“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如今回看还是历久弥新。

米亚25岁已自觉年老色衰厌倦游戏规则,六旬章小蕙至今仍是生机勃勃乐此不疲。消费主义浪涛汹涌,拥抱物语重获正当性,终于将她从前半生“购物狂魔”的诟病中平反,她变身恋物教教主,获“初代带货女王”威名。

《现代性的性别》,作者: [美]芮塔·菲尔斯基 (Rita Felski),译者: 陈琳 / 但汉松(校译),版本: 守望者|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0年6月。

美国学者芮塔·菲尔斯基 (Rita Felski)在《现代性的性别》中指出,欲望的回路是从男人流向女人,又从女人流向商品,她点评左拉(Emile Zola)小说《妇女乐园》中女性购物者涌入百货商场的盛况:驱动她们的是一种强大的、不可遏制的消费欲望。人群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它能吸引更多的女人加入,她们有着共同的购物冲动和激情,而原始的、充满欲望的女性气质又让她们联结在一起,这些都抹杀了她们之间的阶级差异。

章小蕙直播间堪称妇女乐园之赛博版,水涨船高的数据亦印证羊群效应的威力,有消费力的顾客依据她发号施令“无脑冲”,财力不足者亦捧个人场,乐于从window shopping(橱窗购物)中管窥那不可触及的放纵与奢靡。

让往事化成风

纵然逆风翻盘,港媒仍热衷报道章小蕙如何在60岁生日前夕“手背青筋暴现,额头被指似寿星”。时移世易,穷追不舍的恶意与讥讽丝毫未减,尽管曾放话“饭可以不吃,衫不能不买”是事实,2.5亿债务官司上诉得直也是事实,在厌女文化的语境恶习下,她哪怕80岁也是不可原谅的红颜祸水,是“把两任爱人败破产”的拜金女。

有意思的是,章小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依旧冶艳张扬的容貌和满不在乎的姿态给了资本主义父权凝视致命一击:你说我是妖女与恶女,我偏要坦白不止是女为悦己者荣,更要夺回穿衣打扮的创造性与自主权,语言贫瘠的挖苦只会暴露你的轻浮浅薄,真金白银为证,当我东山再起,自有大把拥趸。

章小蕙拍摄的广告画面。

囤积欲、购物狂与极繁主义,这些曾经令章小蕙声名狼藉的指摘,摇身一变成为送她上青云的筹码。与之一体两面的是,过分强调她4岁逛连卡佛,14岁逛香奈儿,20岁收集铂金包的白富美人生,以她当下的成就将往事一荣俱荣,把陈年花边新闻的鸡零狗碎,塑造成时代滤镜下的“大女主”,渲染她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强调独立女性与时代楷模,捧得太高,倒也有些过犹不及,仿佛一种吸入过量玛丽苏迷药的后设视角。

不愿重提往事,潇洒也是精明的对策,犯过的错惹过的祸,都是真实的组成部分。周旋名利场,和带货一样,章女士当然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如何展示想要被看到的面向。她确实当过倚赖男人糖果费的顶级恋爱脑,也做过“出轨因为要人疼”的是非制造机,尽管宣称身处破产边缘时,“为什么要死呢?睡好觉吃饱饭才有力气解决问题”,但她标榜“不抱怨不解释”的人生态度,以及自嘲撞南墙也“穷风流饿快活”的价值观,看起来充满女性力量的话语,既需要高昂的试错成本与极强的生存韧性,也经过了她如同介绍商品时那样,发自内心又充满自恋的浪漫化包装。

时代转身,章小蕙等来了她的契机,波诡云谲间,这段红利期又有多久呢?君不见港圈浮沉素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或在狂潮中凋敝噤声,或背负晚景凄凉恶名的海上繁花,其实更是不胜枚举。这朵玫瑰,是时也命也运也的偶然,缺一不可亦难以复刻。看客们只需择其善者而从之,它终究迷人却危险,馥郁芬芳,闲人勿近,凡夫俗子未必消耗得起。

作者/一把青

编辑/张婷,王菡

校对/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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